天蒙蒙亮,春徕就起床了。
他面对着里屋站了一会,一声不吭,象个虔诚的教徒,里屋住着他的母亲和儿子。转身回到自己的床前,摸索着从背包里掏出用白色食品袋包着的牙刷,再从厨房舀了一瓢凉水,蹲在屋檐下的石阶上,有一下没一下刷着。刷完牙,他依然一动不动杵在那,失神地望向远方,象条疲倦的狗守在家门口,迷茫而无助。
初冬的早晨透身的凉。通往镇上的道路在晨雾里若隐若现,路的两旁枯草丛生,象一匹扯破后随手扔在地上的白绫,斑驳而零乱。等会春徕就要走在这条路上,去跟结婚六年的妻子离婚。
春徕到法庭时我正在整理案卷,做些开庭前的准备。“肖法官早,吃过早餐了吧。”他拘谨地跟我打着招呼,一边不停撸动手里卷成圆筒状的几页材料。
春徕是我承办的离婚案件的当事人,他老婆两次起诉要与他离婚。第一次也是我处理的,所以对他还算熟悉。他昨天从广东赶回家,今天搭早班车来参加庭审。
“刚吃过。对方还没来,你先坐会吧。”我招呼他坐下,继续忙着手头的事。每天到法庭来办事的人络绎不绝,我并没在意他提前到来。
“我昨晚一夜没睡,想不通她为什么一定要跟我离婚。”他的话冷不丁冒出来,幽怨而失意。我分辨不清他是在问我,还是在自言自语,于是,抬头望了他一眼。他的眼神跟我稍作交流,又慌乱地躲开了。看得出他今天特意修饰了自己,但疲惫还是明显写在脸上。
“等会庭审中你可以直接问她,你有这个权利。”庭审前我不想跟当事人交流太多,怕自己某些无心的话给他们造成错觉,误认为我对案件处理结果已有定论或有可能偏袒一方。其实法官庭审前对案子只有一个初步看法,庭审结束后才会有一个明确的处理意见,虽然某些资深法官从当事人的起诉和答辩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但绝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未审先判。
由于我先后承办了他们的离婚案,所以对他们夫妻感情十分了解。他们的婚恋毫无故事,婚配沿袭当地习俗,算不上父母之命,但绝对是媒妁之言。两人都在外务工,当双方父母觉得他们该成家时,便托当地半职业化的媒人牵线,趁回家过年之机双方见上一面,如果彼此中意,男方便下聘礼,通常是一个几千元钱带着吉利数的红包,女方收下红包,双方就算订婚了。春节后各自仍然会外出务工,期间互有来往,交往中一旦女方怀孕,双方就回家结婚。春徕跟他妻子的相识也是如此,完全没有轰轰烈烈的恋情。他们之间如果有恋爱,甜蜜生活也是从儿子出生后才开始的。虽然政府一直宣传男女平等,子荣妻贵的思想在当地还是根深蒂固。
他们感情出现问题,是他参加一个“全球连锁加盟组织”(传销)后开始的。其实春徕是个挺能说的人,成功将亲友近十人发展成他稳定的下线。为了所谓的快速致富事业,他诱骗亲友典屋当契筹措资金,为此,亲友一共损失三十多万元。事情败露后,春徕成了大家口诛笔伐的罪人。自此,一蹶不振,整日游手好闲,不思劳作。妻子受不了亲友的怨言和他的消沉,丢下三岁的儿子,远走云南打工去了。
由于身无长技,她只能做些讨巧的服务性工作。也不与家里联系,一个人在外面漂着,日深月久,就与其他男人有了私情。接着便有了第一次起诉离婚。
第一次起诉开庭那天,春徕将他们的儿子带到法庭,想用亲情挽留迷失的妻子,但没有成功。她态度坚决,始终不肯回到他身边。休庭后,她望着儿子在一旁偷偷摸眼泪,一脸的愧疚和悲伤。于是,想找她再做和好工作,见我走来,她礼貌地先行拒绝了。并转身离开了法庭,象一个还清被追讨多年债务后的债务人,走得很决绝。我想,他们的婚姻真的出了大问题,离婚已是迟早的事了。
以后发生的事,证明了我的推测。妻子走后不久,春徕就频繁接到陌生男人打来的电话和发来的短信,其中夹杂很多谩骂和污辱性的言词。春徕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这事,强忍着剐心的屈辱感,任劳任怨干着自己份内的事,一直幻想着妻子会回到他身边。直到有一天,妻子将一个陌生男人带到娘家,春徕才彻底醒悟。
那一天,春徕象头发狂的狮子,带着族内兄弟,冲进岳母家,揪出那个男人狠揍了一顿。围观的村民怕闹出人命,报了警。事情闹大后,七里八乡都知道了他们的事。于是,他们成了大家口中男不守家业、女不守妇道的坏典型。
这些事,在春徕妻子第二次起诉后,我就已经了解到。
“我有一份证据提交。”春徕见我忙完了,将手里的材料递给我。展开一看,是封信的复印件。信里写道:“我是一个坏女人,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你,忘了我吧!我走了。”信是他妻子最后一次离开家时留给他的。我要求他提供信的原件,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擦得并不干净的皮鞋,讪讪的说原件已丢失了。他一直不肯接受妻子离开他的事实,我知道他保留原件的用心,也就没有再追着他要。
“这一次,如果她还是不肯回来,我会成全她。”“是么?”我惊诧地望着他。对于案子承办人来说,调解是最好的结案方式,既有利于社会稳定,又能提高办案效率。虽然几次电话沟通中他曾流露出同意离婚的想法,却又积极应诉,让我疑惑。“我从广东赶回来,只是想听她亲口说出离开我的原因。”这句话算是回应我对他积极应诉行为的不解,也表明他已做好离婚的心理准备。
“离婚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我俩都不了解对方,也不了解这个社会。我们都犯过错,彼此都不肯原谅对方,这个社会也不肯原谅我们。所以,我们注定要分开。”这是他妻子在庭审中对他所有疑问给出的回答。
“我以前爱过你,现在也不恨你。这次回来,只是想对我们的过去做个了结。放过我吧,给我也给自己一个重新生活的机会,好不好。”她哀怨地望着春徕,恳求着他的原谅。
春徕终于知道妻子离开自己的原因,又似乎不明白。春徕没有辩解,默默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加尼特说过,以沉默来表示爱时,其所表示的爱最多。也不知道春徕想表示什么?那其中一定有爱吧。
他们走到今天,爱到分离,究竟是谁的错?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以前物质财富匮乏时,夫妻之间闹矛盾,就算到了寻死觅活的地步,也不会轻言离婚。而今衣食无忧,夫妻关系为何变得如此脆弱?是个性自由的张显,还是人性权利的复苏?是社会的进步,还是道德的缺失?我无法在裁判中给出答案,法律只是道德的底线,很多事情法律爱莫能助。
不管社会如何现实,情感如何贬值,我一直坚信,良好的道德风尚在任何社会、任何时代都是必然也是必须存在的。不要让道德成为你行为的禁忌,而要成为你心灵的归宿。
这一次,他们是一同离开的,相约着一起去看儿子。
冬日的阳光象女儿轻抚妈妈的小手,温暖而幸福。望着他们一前一后慢慢远去的背景,心归平静,他们只是我处理众多案件中的一个。在此,想以文学泰斗泰戈尔的话相赠:相信爱情,即使它给你带来悲哀也要相信爱情。我想说的是:别苦了自己,也别饿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