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痴呆了!
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说起妈妈,我脑子里只有几个关键词,漂亮的女大学生,能干的母亲,审判台上吒咤风云的女子。
可是,这样的妈妈,只能在梦中见到了。
现在的妈妈,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愿,只能靠手式和偶尔说出的几个字来猜测她的意思;不能料理自己的生活,经常鞋子反穿以衣当裤以帽当袜;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喜怒无常,蛮不讲理,高兴的时候唱歌跳舞,转瞬却会满地打滚;虽然还认得字,但已不能完整地读出一句话或者是去理解其中的含义,连简单的加减法都无法计算,完全丧失数的概念。
去湘雅医院作智力测试,医生问她一年有几个月,下雪是什么天,父亲叫什么名字,球是什么形状,她一个都回答不上来。
她记得的,是退休前的工作单位和她的儿孙们。
妈妈叫黄厚桢,六零年大学毕业,做过老师当过公社妇女主任,1979年调到检察院工作。在人们的眼里,黄老师是那样的赋有耐心和爱心,黄主任是那样的精明和能干,黄检察官是那样的机智和正直。她的衣柜里,那套检察制服一直很整齐地摆放着,她的床头,全省“优秀公诉人”的证书从来不允许任何人去触碰。
我不愿意承认妈妈痴呆。当她洗澡时故意弄湿我衣服还拍着手哈哈大笑的时候,我认为这是她的恶作剧;当我帮她剥好螃蟹醮好汁塞进她嘴里她突然掀翻桌子的时候,我以为这是她在闹小情绪;当她不小心摔破膝盖爬在地上不愿起来硬要我也摔破同样地方的时候,我感觉她是在试探我的爱心;而当她扯着我的手臂自言自语的说着让人无法理解的无逻辑关联词语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妈妈确实变了。湘雅医院磁共振结果表明,妈妈为中度脑萎缩病人,已经成为了中国大陆六百万患上失忆痴呆症老人中的一名。
妈妈痴呆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们三兄妹知道,我们现在需要适应一个全新的角色,我们与妈妈要进行“角色互变”,妈妈不再是妈妈,她成了一个需要我们照料的孩子。
从小到大,妈妈把我们三兄妹视为掌上明珠,受到百般呵护,而现在,我们要重复妈妈做过的事,象她照料我们一样照料她。
妈妈的心智只相当于一岁的婴儿。每天看到我,她都会扑过来与我拥抱,然后竖起一根小指头问我要爽歪歪;我摸她的头拍她的脸,她会很乖地靠在我的身上;遇到她不开心,唱歌跳舞做鬼脸就可以逗得她开怀大笑。蛮横的时候她会满地打滚,乱扔东西,只要不理她,几分钟后她的情绪会重新缓和,再一次向我伸出一根小指头。我们总会尽量地满足她的每一个要求。
妈妈的表达能力几近丧失。她不能连续说出三个汉字,连我们兄妹的名字也都被她简化成了一个字。我和弟媳在她床前挂起红灯笼,在她房间亮起五光十色的彩泡,一有时间就教她说话,算数;远方的哥哥每天都会打电话跟她交流,尽可能让她学习讲话。
妈妈的记忆被禁锢在深海里。给她看年青时的照片,她不认识;给她讲老家的故事,她一片茫然。但很多的时候她会自言自语,用自以为我听得懂的方式重复给我讲一些事情,我知道,那是一些她希望我可以帮她记得的,永不忘却的往事。所以,不管她怎么讲,讲几次,我都会很认真地去听,很配合地点头,然后装做很懂她的样子。
疾病切断了妈妈与世界的联系,让她遗忘了生命中很多与之相关的东西,但妈妈的潜意识里亲情却从未泯灭。那天我感冒在医院点滴,阿姨带她来医院送饭,她很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抚摸我的手,问我疼不疼;还有一次,我陪妈妈去公园散步,突然下起了雨,妈妈赶紧脱下外衣遮住我的头,小小的动作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更为奇怪的是,每当家里有了喜讯,比如大儿子有了新生活,小儿子开了公司,大孙子高分考上研究生,二孙子高考中了状元,小孙子顺利通过了中考,她都会手舞足蹈地陪我们一起开心快乐。或许这个时候,亲情如同指航灯在她脑子里“叮”地又亮了起来,记忆神经元被点燃了。
七年前,爸爸因患脑干梗塞突然走了,而妈妈现在的这个样子,让我更觉得残酷。前者只是生死链条一瞬间的断裂,而妈妈的改变,则是在不经意之间慢慢侵入了生活,以触目惊心的方式赫然出现。
有人曾经描述,照顾一个老人痴呆患者远非照顾一个婴儿能比,虽两者都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愿,但婴儿每日的成长给人带来的希望和乐趣是不能与老人痴呆患者日渐恶化给人带来的压力和绝望所相提并论的。
我们的正常生活被打乱,我们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可是百善孝为先,孝敬父母如敬天。七年前爸爸突然离去,让我们清楚地知道,世界上有一件事不能等,那就是孝顺。而今,妈妈虽然呆了,或许有一天甚至可能不知道饿了要吃饭、冷了要添衣、渴了要喝水、大小便要脱裤子,她仍然是我的妈妈,我们一定不会疏忽对妈妈的照顾不会放弃挚爱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