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90岁,儿孙们从各地赶回家,给她祝寿。祖母表情木讷,但我知道她心里欢喜。她的眼睛不停地转动,视线停留在每一张她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上。
透过她的眼神,我更看到一丝忧伤,因为她知道,眼前的这百十张面孔不多久便都会飘走,只留下两三张每日在她眼前晃悠。想起几个月前的春节,祖母还不时地与我不满3岁的小女嬉戏打闹,笑逐颜开尽享天伦,转眼间却成了这般光景——我禁不住一阵心酸,眼泪就落下来了。
正月十二的一场大火,无情地吞噬了祖母的青瓦垣屋,更无情地吞噬了她的欢声笑语。所幸的是,因中风瘫痪多年的祖母被邻居及时救出,毫发无伤。但她受了极大的惊吓,没几日就病倒了,高烧持续半月不退。祖母是有专人24小时负责照顾的,我们没有追问失火的责任,倒是祖母不停地自责:“我不把纸丢到炭火里就不会烧起来……我想去舀一瓢水淋熄它,可是怎么也爬不起来,没一点用……”这些话就像刀子一样扎在心口上——祖母不希望任何人为此承担责任,她用她的智慧和慈爱宽恕了我们每一个人。
大爱无声。
我是祖母的长孙,也是唯一一个在她身边成长的孙子。
记得学童时候,每次去祖母的小屋,她总要翻箱倒柜地给我找好吃的,甚至叔伯们买给她的营养品,她自己从不舍得吃,都收起来留给我——说我正在长身体,是最需要营养的。
后来上初中了,离家好几十公里,祖母便每天掐着手指数日子,盼着我周末回家。每次回去,她都要像法官审视犯人一样打量我一番,然后从荷包里掏出几十块钱,说:“看你又瘦了,在学校一定吃不饱——拿着买几碗面吃。”我是断然不敢要的,因为我知道,勤劳的祖母从来不用儿女的钱,虽已年过古稀,仍然自力更生,养些鸡鸭,种些蔬菜——这些钱都是她卖鸡鸭蛋和蔬菜一元一角地攒起来的。可每次我想拒绝,一向和蔼可亲的祖母会大发雷霆。我只好接过来,然后让母亲变个法子还给她。
那时候我们家还有个李园,碰上好年景,一颗树可以产李上百斤。小路进去不得车,只能靠人力挑出来。年逾七十的祖母每次都要从我挑的筐里拿一些到她的筐里,说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压重担长不高。路上歇息的时候,她总会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像你叔叔一样考上大学,就不用再挑担子了。”
上高中时,我不堪重压,有过很长一段情绪波动。期间大多数亲人(包括我的父母)都开始怀疑我、对我失去信心,唯有祖母和叔叔能够理解我,祖母始终只有一句话:“孩子,你要听老师的话,好好读书!”心里一直在默默为我加油鼓劲——最终我用实际行动打破了一切质疑,堵住了所有风言风语。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我想,借用李密《陈情表》中的这句话来表述祖母对我的大爱,一点也不为过。
大智若愚。
祖母的一生,无比坎坷,是一部气壮山河的史诗。
祖母出生才七日,她的母亲就去世了,曾祖母收养了她。祖父幼年丧父,两位兄长亦英年早逝,祖母和祖父全凭曾祖母抚养成人。至今,祖母已在我出生的村子里生活了整整90年。
祖父去世几年后,快80岁的祖母突然中风了,从此半身不遂、落下残疾。
不知是何缘故,打那时起,祖母便事常跟我们讲起一段往事,且越来越频繁——红卫兵运动时候,祖父在田间劳作,根据生产常识顺口念了一句打油诗“黄豆种子不见脸,荞麦种子办半天”。这句打油诗传到了村里的一位红卫兵耳朵里,这位红卫兵立即举报祖父是反革命分子——欲与共产党争天下,分半壁江山。祖父当天晚上就被大队抓去审问,关在队部,有专人看守。接下下就是漫长的批斗历程。后经祖母多方筹钱打点,祖父得以脱身,但精神已经失常,经治疗略有好转,偶尔也会复发。
后来又听祖母说,祖父被批斗时,他的一位堂兄弟当大队书记,祖母多次向这位大队书记求情,他一直未松口放过祖父。时隔几十年,我们仍然可以深切地感受到祖母心里的恨意,但几十年来,祖父母带着七个儿女一直与这位堂兄弟和睦相处。直到祖母认为自己时日不多了,才提起这些往事。
祖母用她的睿智告诉我们:人一定要懂得宽容。
我想这应该就是祖母长寿的秘诀吧!
“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我不在祖母身边时,每次一有些小灾小病,祖母都能够感应得到。不知道此时此刻,祖母可曾感应到的我的心伤。
愿菩萨保佑祖母身体健康、长命百岁!